数度浸没,百味精华尽入肌理;再反复吊离,以热卤浇淋,炼得让人顾盼流连的金身……
卤鹅,在潮汕人饮食生活乃至精神生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。酒起鹅肉剁,无鹅不成宴。夜市摊档,灯泡垂吊,鹅身倒悬,引人流连;酒桌宴席,一众雍雍,卤水拼盘,饱饕客之腹;时年八节,敬神祭祖,整鹅奉上,通天地人寰。
卤鹅,在进驻文化餐桌的同时,亦在地理版图上展开轨迹。狮头鹅从潮州浮滨走出,一脉至汕头澄海光大,一脉在潮州磷溪生辉,风味各异,咸甜相宜。潮式粉肝乃仿照法国肥鹅肝的喂肥方法所得,自成一派,亦别有滋味。
“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。”在潮汕人看来,不管是汕头澄海的咸卤鹅,还是潮州磷溪的甜卤鹅,每一口都是最地道的潮汕味道、乡愁滋味。在赏味、知味以及钩沉起居的过程中,潮汕卤鹅的本味得以再发现,其蕴藏的根性也得以再发掘。
鹅身
从摊档到宴席
请客吃饭,一张圆台,如何铺排得宜?一般人是荤素得当,咸甜相宜,不失不过。若去的是潮州菜酒楼,燕翅鲍参因有富贵气象,堪为支撑台面的四梁。
“燕翅鲍参是中国菜里面的顶级食材,也是潮菜宴席里面重要的主菜。若是宴席中没有这些菜出现,那台面就比较普通了。”作为美食作家,张新民深耕潮州菜20年,出版《潮菜天下》《潮汕味道》《煮海笔记》等专著,截至目前三本图书豆瓣评分均近8.5分,可谓经受住了读者的检验。在他看来,与燕翅鲍参相比,卤鹅较为普通;但卤鹅在潮州菜中,其实最有意义。“无鹅肉不霶霈”“无鹅不成席”。张新民曾为食客开列潮菜食单,排在首位的就是潮汕卤味。
卤鹅是潮汕人餐桌上的常客。拍客供图
明万历年间潮州知府郭子章在《潮中杂记》中言:“潮之果以柑为第一品,味甘而气香,肉肥而少核,皮厚而味美,此足甲天下。”过去,潮州出产的椪柑、蕉柑因品质上乘、寓意吉利,从潮汕一众名优水果中脱颖而出。如今,从摊档到宴席,卤鹅于朝野之间进退自如。每至菜场排档,必有卤鹅亮相;凡到酒楼食肆,卤鹅也是潮汕食客的首选。柑之于潮州水果“不争而独擅胜场”,与卤鹅之于潮州菜多有类似。张新民认为,“今日潮菜中的卤鹅,凭借其美味和影响,以及对于整台宴席的意义,用‘第一品’这样的称谓来形容实是当之无愧。”
卤鹅的兴起,与潮汕民间盛行的祭祀民俗关系密切。时年八节,很多农户会在家里“起卤钵”。张新民介绍,在节后的好些日子里,卤钵的作用有点像现代的冰箱,可以不断用它卤制保存那些已拜祭过的供品,包括仅用白水煮熟的五花猪肉、猪脚甚至肥鸡;也可以对那些吃不完的卤鹅、卤鸭进行翻火以便存放。等到这些祭肉吃得七七八八,又可将煮熟的鸡蛋,比较便宜的肉皮、腐竹、豆干甚至猪血加进去。卤钵若是照看得好,每天能够煮开一次,不让卤汁变质,吃上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都不成问题。
卤鹅在潮汕人饮食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。王琪 摄
潮汕人喜好鱼、虾、蚌、蛤及蚝生、虾生之属,所食大半取于海族,且不排斥生食,饮食习惯同时具有海洋文化的特征。因而较之其他地域,潮州菜更为追求食材的新鲜和原汁原味。张新民曾在一次采访中声称,潮州菜里面食材的重要性占到七成以上。这一论断对于潮汕卤鹅来说可适用?
“潮州人讲‘一鲜二肥三当时’,关注食材的新鲜度、肥美度以及是否应季。鹅当不当时,对卤鹅的风味也有影响。”张新民提及,七成是综合考虑海鲜、肉类等菜肴在内的笼统说法。传统中国菜对于食材的要求其实不算高,主要通过刀工、烹饪提升其风味,食材的重要程度在五成左右。而对于部分需生食的海鲜,食材的重要性就上升至八成以上。
鹅因缺乏汗腺,羽毛又较厚,夏季天气炎热时,常常呼吸加快,食欲减退,生长质量、产蛋数量均受到影响。“养殖狮头鹅时,区分头茬鹅、二茬鹅的原因正在于此。不当季的鹅不够肥美,此时鹅毛尚嵌在肉里,很难处理干净。”张新民坦言,鹅的新鲜度也非常重要。倘若使用冻鹅或除狮头鹅外的鹅种进行卤制,最后成品风味也与正宗潮汕卤鹅大不一样。
鹅踪
从中土到南洋
狮头鹅原产于潮州饶平浮滨镇溪楼村。然而,究竟何年何月开始饲养,却有不同说法:一说早至明嘉靖年间,一说晚至19世纪60年代。鹅在潮汕大地上的踪迹实可分为三脉:养殖狮头鹅成一脉,与鹅有关的民俗为一脉,卤制狮头鹅又是一脉。
先说饲养。浮滨镇溪楼村前有常年不枯的溪流,适合种鹅的游泳及交配。据林述尧编著的《狮头鹅饲养法》,此地饲养的狮头鹅称为“本地种”,这一品种后来由溪楼村来到古庵村,再传至汕头市郊的月浦村,当地村民称之为“古庵种”。其后,月浦村及附近村民逐渐把体型大、食量多的狮头鹅与体型较小的本地鹅杂交,形成生命力较强的种鹅。而饶平溪楼村因属山区,当地农民对于外来品种较为谨慎,是以狮头鹅一定程度上维持纯系。“狮头鹅对水的要求比较高,它们在汕头落地生根可能还跟澄海水系发达、韩江三角洲冲积平原肥沃有关。”张新民说。
再说鹅俗。斗鹅之俗早已有之,清初学者屈大均在《广东新语》中记载:“潮人有斗鹅之戏。鹅,力鹅也,重者三四十斤,斗时以咬眼为上,咬舌次之。”饶平浮滨以及潮安古巷等地每逢节日都有“赛大鹅”的习俗。
在潮汕农村,常可在田间地头看见赶鹅场景。张凤珊 摄
其中,古巷民众养鹅胜过养儿之异事,为后人所津津乐道。黄挺《潮汕文化源流》中载:入冬前后的头科鹅雏容易得病,(古巷人)要用西洋参水喂它,以提高抗病力;小鹅换粗毛了,正是长骨格的时候,又喂以舒筋活络丸,尽量使它长得身架庞大;过年前后,头科鹅已经长成体重十余斤的成鹅,这时就得用精饲料催肥。狮头鹅养殖之地与鹅俗发展之处存在一定重合性。张新民回忆,汕头月浦也有“赛大鹅”的习俗,很多老照片定格了其时摆社赛会的热闹场景。
再说卤鹅。狮头鹅虽原产于浮滨溪楼,却是“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”。潮州文史学者陈贤武认为,汕头开埠之时很多厨师都来自意溪、磷溪等地。澄海苏南以及磷溪溪口虽不算是狮头鹅的原产地,但有“庖丁”,或是两地制卤鹅并将其从家常菜肴变成宴席菜的原因。
在澄海苏南,有家百年卤鹅老店——“贡咕”卤鹅。“贡咕”之名,源于卤鹅时锅里发出的响声。张新民《潮汕味道》一书中记载:由于潮式卤鹅在起卤时会加入肥肉,肥鹅受热后也会溢出油脂,于是卤水表面形成厚厚的油层。锅内的水汽受油层所阻不能随时蒸发,须积聚成较大的气泡后才能破油而出,从而发出响声。到店里购买鹅肉的人听到“贡咕——贡咕——”的气泡声,便口口相传,将卤鹅店称为“贡咕”卤鹅。
令张新民感到好奇的是,“贡咕”卤鹅所在地旧称南洋,现为莲下。此地虽将咸香口味卤鹅发扬光大,却未发展出狮头鹅相关的民俗。此外,如今流行的老鹅头并非澄海苏南的产物,而是在龙湖鸥汀一带涌现。张新民介绍,如今汕头市郊下蓬、鸥汀一带,还有专门卤制老狮头鹅头的卤鹅店。
在磷溪溪口,卤鹅风味有别于澄海苏南和潮安庵埠等地,以甜香著称。溪口卤鹅的甜蜜滋味易令人联想到其地“穿蔗巷”的习俗。潮州甘蔗种植量大,此地所生产的蔗糖称之为“潮白”。有清一代,“潮白”是饮誉大江南北的三大潮货之一。磷溪溪口村是潮州甘蔗的主要生产地。每年农历正月十六,人们挑选甘蔗,在蔗尾上挂起灯笼,站在村巷两旁形成一条长长的“蔗巷”。
“鹅踪”还走出了潮汕。在重庆市,“荣昌卤鹅”已成为当地名菜。本为潮汕食物的卤鹅,经过荣昌客家人三百多年来的不断改进,逐渐成为荣昌地区的饮食品牌,受到重庆乃至全国消费者的喜爱。荣昌卤鹅集粤菜和川菜所长,既有粤菜和潮汕菜尚清鲜、油而不腻的特色,又有川菜调味多变、醇浓并重的风味。
潮汕人下南洋,卤鹅也随之“过番”,在马来西亚、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落地生根,收获众多拥趸。不过,为适应当地人口味,漂洋过海的潮汕卤鹅分出更多支脉。以泰式潮汕卤鹅为例,在卤制过程中,会加入泰国鱼露、香茅、棕榈糖等当地特色物产;蘸碟除了蒜泥、醋之外,还会加入柠檬、辣椒等调味料。马来西亚人Chong Kah Woh曾在广东生活工作20余年,如今退休的他选择回到故土生活。他说:“马来西亚的潮菜馆都卖潮汕卤鹅,但由于饮食习惯不一样,马来西亚人不太吃内脏等部位,也不吃老鹅头。在马来西亚,1块钱就能买到一只鹅头,我们往往买回去煲汤!”
鹅影
从潮汕到法国
据传,鹅肝起源于约公元前25世纪的埃及,当时埃及人已发现鹅鸭经过份喂饲后,可得到肥大的肝脏。鹅肝价格昂贵,在法国,它与黑松露、鱼子酱并称为“三大奢侈美食”。而在潮汕地区,价高的是粉肝而非鹅肝。以潮州“溪口刘”卤鹅店为例,该店每只鹅肝不过20元,而粉肝的价格约是鹅肝的7倍。
潮式粉肝的饲养方式与法国肥鹅肝的喂肥方法多有相似,即在宰杀前对鹅进行强制性笼养填喂,让鹅营养极度过剩,形成脂肪肝。根据法国人对肥鹅肝的定义,一个标准的肥鹅肝,重量需达700克以上,是正常鹅肝的近10倍;脂肪含量高达60%,而普通鹅肝的脂肪含量只有2%。不同于法国鹅肝要灌养21天以上,潮州的鹅虽也灌养,但灌养时间较短。“大概中午灌饱,午夜即把鹅杀掉。潮汕粉肝重量多在400克至500克之间,价格小贵,但在可接受范围内,很多人喜欢这样吃。”张新民提及,潮汕有一句养鹅者总结出来的俗谚——“有肝无肠,有肠无肝”,其意为肥肝和肥肠两者不能兼得。如果想要获得比较肥大的鹅肝,就要让鹅吃得很饱,但用这种方法得到的鹅肠又细又薄;如果想获得又肥又厚的鹅肠,宰杀前就不能给鹅喂食,相应的鹅肝也会又硬又小。
潮汕粉肝与法国鹅肝之所以同途异路,既是经济上的考虑,又有文化上的差异。肝肉兼用的方式使得潮汕粉肝能够维持相对低廉的价格,又尊重当地整鹅卤制的习俗。张新民指出,“潮汕粉肝并非无法养大,而是农民不愿养太大。粉肝重量过重,杀鹅时就很难将肝完整地从腹腔小孔中取出。若改为剖腹,虽能取出粉肝,但鹅肉就不值钱了。因为早期潮式卤鹅要上供桌,肝、肠、血等都要完整。”
近日,张新民赴欧陆旅游。据其观察,法国如今多用鸭肝代替鹅肝,本土已不生产鹅肝。“我在法国很少吃到鹅肝。如若不是特别要求,厨师也不会刻意去推荐。法国鸭肝重约1公斤,倘若用潮卤的方式烹饪,油脂很容易溢出。法国人较多采取煎或者能够把油脂保留的烹调方式制作鸭肝。”
鹅本是为了保质而卤制。在卤的过程中,形成美味,积淀风味,培养口味,又反过来引导消费。家庭主妇买得最多的是鹅肉,因其性价比最高,适合居家过日子;昂贵的老狮头鹅头通常只由高档餐厅卖给对钱不太计较的大款食客;粉肝大部分人都喜欢,但要比普通鹅肝贵很多;鹅掌和鹅翅是经典的下酒菜,但不适合牙齿缺损的老年人……
“如今潮汕卤鹅越来越知名,成为支撑一方发展的重要产业,这在以前很难想象。但卤鹅的风味与从前相比,相差不大,还是原来那个卤鹅。来到潮汕,最好点个卤味拼盘,品尝卤鹅各种各样的滋味。”张新民坦言。
鹅意
从通俗文学到市民文化
张新民在《煮海笔记》中提及,受到卤料和酱油的制约,卤法发展缓慢。香料传入中国时多作中药材使用,应用于膳食调味的反而较少;而酱油真正普及要到晚清之后。因此,虽然《齐民要术》《调鼎集》中有类似烹饪方法记载,但究竟不同于今日的卤法。
茶,浅尝辄止,文人骚客尽可附庸风雅。鹅,味入肌骨,必得啖其肉拆其骨后才能吮其至味,不免有至死方休之感。对于讲究含蓄的国人来说,难免羞于启齿,是以古人如何吃鹅,少见于诗词,多在笔记小说中得到反映。以通俗文学为例,《水浒传》中有酿鹅、肥鹅、熟鹅;《西游记》中有腌腊鹅;《金瓶梅》中除肥鹅、腊鹅肉、腌腊鹅脖子外,还有小割烧鹅、水晶鹅、玫瑰鹅油烫面蒸饼等;《红楼梦》中则有糟鹅掌、胭脂鹅脯、松瓤鹅油卷等。
水晶鹅是一种带冻菜肴,鲁菜中有水晶肘子一菜,因汤冻透明,状如水晶,故名。至于何者是胭脂鹅,《易牙遗意》记其方:鹅一只,不剁碎,先以盐腌过,置汤锣内蒸熟,以鸭蛋三五枚洒在内。候熟,杏腻浇供,名杏花鹅,又名杏酪鹅。杏腻乃杏花腌渍而成。杏花骄红,鹅肉腌后呈赤色,似胭脂,故名。
潮汕卤鹅有“登堂入室”的过程,通俗文学中的鹅也有。潮汕卤鹅本是大排档上售卖的食物,然大酒楼中它亦是“常客”。在以上粗列的通俗文学作品中,一方面,与鹅相关的菜品逐渐丰富,入的也不仅是粗野汉子的口,而开始成为富贵人家的吃食;另一方面,人们对鹅的关注开始从整体到局部,不再以肥鹅、熟鹅等概称,懂得以鹅掌、鹅脯乃至鹅油入馔。
进入革命时期,因物质匮乏,宏大叙事占据主流,生活的日常性萎缩,人们既无余裕计较吃食,又少有闲暇吟风弄月。其间,潮汕狮头鹅虽在养殖、制法、民俗上悄然演进,却少有人载之于文。
20世纪90年代初,随着商品经济日渐郁勃隆盛,宏大叙事向私人生活领域转向,俗文化、市民文化得以被正视,日常生活也被赋予神圣性,不仅涌现朱彪初、钟成泉等一批潮菜烹饪大师,还出现了蔡澜、张新民等以品珍馐鉴佳肴为业的美食作家。而就是在对潮汕卤鹅这类再日常不过的食物细考源流、品评问道的过程中,潮州菜的风貌得以水落石出。
潮水往复,红掌清波。潮人无计消乡愁,暂且食鹅去!
庄建明 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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磷溪卤鹅为何味甜?
溪口卤鹅为何味甜,专家学者观点各异。“原来磷溪的卤鹅也是咸的。20世纪50年代蔗糖出口受限,所以当地自产自销;60年代物资匮乏,为了能让卤鹅保存得更久,糖放得就越来越多。”陈贤武认为,后来虽然时移世易,但甜成为当地标榜自己出品的卤味与众不同的一种标志,甜卤鹅就此保留了下来。
张新民则认为,潮州多地都炼制蔗糖,不能因为溪口有与甘蔗有关的习俗,就断言此地卤鹅香甜与此有关。潮州菜由于崇尚原汁原味,是以“不该加糖绝不加糖”。甜所能表明的意涵或许是:溪口卤鹅是一道古老的菜肴。“古代没有味精,在烹制菜肴时,有时候会用糖来调味。此外,曾经蔗糖非常昂贵,用它做成的供品,可以说是一种人神共喜的食物。”张新民提及,随着时代变化,人们对调味料有了不同的认识,开始对菜品做出改良,譬如会用味精代替糖调味。
中国传统五味包括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,并无鲜味。“中国传统上对鲜味的认识是不够的,以为甜就是鲜。”张新民提到,从前潮州蒸草鱼搭配的酱碟是一种甜酱——橘油。用甜酱而非酱油作为酱碟的原因,正是很多厨师认为冻鱼缺少鲜甜味,需要靠甜酱赋予鱼更多的鲜味。直至20世纪初,随着味精的发明,鲜与甜才被明确地区分开来。进而言之,现代厨师不应全然拒绝味精,少量味精可以改善食物的鲜味,提升品尝食物的愉悦感。
《南方日报·潮州观察》4月20日AⅡ04版
【来源】南方日报
【策划】苏仕日
【统筹】杨可
【采写】李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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